惜別鳳飛飛

 



林奕華導演Director戲劇、寫作、電影

當歌聲讓我們聽到命運的殘酷,歌者卻是不怨不怒,反而以過來人的角色來慰藉更多人對逝者的依戀,並滲透對生命的感恩——我們再渺小,亦無改我們的情感可以因為珍貴而偉大。

演唱會上歌手把歌唱得跟唱片一模一樣,是好事還是壞事?別人的要求我不清楚,但在我少數聽演唱會的經驗中,或,令我對“聽演唱會”而不是“看演唱會”產生興趣的,正是因為舞臺上的主角以有別于原曲的編排、唱腔,把一首歌唱出了截然不同的味道,亦可以說,是全新的感覺。有一首歌,我早已聽過,說不上印象深刻,但若沒有演唱會版本的誕生,它不過是一首歌,就像狐狸對小王子說的“你不過是其中一個狩獵者”,但當歌手隨年齡心境的轉化,賦予了它該有的靈魂時,前奏才響起,她已淚盈于睫,聽者如我,也陪著她眼眶泛紅——那首歌叫《松林的低語》,那歌手是鳳飛飛。

2月某天下午,我剛好在電腦前面,忽然短短五⋯⋯
個字映入眼簾:“鳳飛飛離世”。我是一個把有關死亡的訊息視為“收稅單”的阿Q:有工作有收入便有義務繳稅,所以,綠色的信封終歸是要被派送到面前來的,真還沒有其他選擇。除了乖乖接受——從小時候,下午放學回家,一個親人過世的事實已在等我,到鳳飛飛1月3日已在香港法國醫院病逝的前兩天,碰巧我也有兩位親人在新歲前後撒手塵寰。我因工作在外,是她們走了之後才接到訊息,她們中一位沒有聽說有病(只是年過90),另一位卻是近兩年備受惡疾折騰,我的即時反應同是替她們松一口氣:如某首歌最後一句歌詞:遲一點,天上見。

即是,沒有太多的不舍。然而,上一次聽聞鳳飛飛的消息不過是去年春天,當時心算一下:距離2009年在臺北聽她的“流水年華演唱會”又兩年了。自2003年每兩年一度如星星月亮,又如太陽般浮出讓我們抬頭仰望。例外不是沒有,對於像她這種平日不需要打廣告跑宣傳的“殿堂級”歌手來說,沒新聞肯定是好新聞。唯是,2009年她也收到了人生的“稅單”:她的丈夫以70之齡先走一步。距離“流水年華演唱會”的巡迴不過約半年時間,她選擇收拾心情,甚至不讓追隨者分擔悲慟,只是灌錄了名叫《想要跟你飛》的歌,好教旋律與歌詞交待她的心情,同時把哀痛與抑鬱的情緒釋放。“你那裡需不需要有人陪?你收不收得到我的思念?”“你那裡有沒有人能聊天?我想要愛你疼你像從前”到“想要跟你飛,天涯海角多遠我都不累”,鳳飛飛多少年沒有進錄音室,原來等的就是生離死別的無奈,和它帶來的歷練——不論多痛苦——所打造的這首“生命之歌”。而又是鳳飛飛出於深刻體會所引吭的這首歌,説明多少人抒發了有口難言不知如何表達的傷痛。藝術家與大眾的連結亦是在此,鳳飛飛當然也是沒法跨越生關死劫的普通人,但她能借歌聲把情感提升至更高境界。當歌聲讓我們聽到命運的殘酷,歌者卻是不怨不怒,反而以過來人的角色來慰藉更多人對逝者的依戀,並滲透對生命的感恩——我們再渺小,亦無改我們的情感可以因為珍貴而偉大。

所以,輪到離開的那個人是鳳飛飛時,我倒是淡定不下來。她此番不告而別,有誰能為我們譜出一首配得上送她的歌?縱然,《想要跟你飛》也可以是她贈予歌迷,用來跟她自己惜別的歌。又或,在她數以百計的經典歌曲中,就有一首《惜別》。“為何不回頭再望一眼,為何不輕輕揮你的手,你就這樣離我而遠去,留下一份淡淡的離愁。”聽她唱自己的歌與自己道別,怎樣也比聽別的歌手唱她的歌來送行舒坦——遺願是等春節元宵等團圓日子過去才好告訴大家她走了,這份情懷,既是體貼,也是豁達——反過來在她死訊曝光後,電視節目上接連是新人類歌手以“選秀吭”唱著她的代表作,只會更覺眼前一切都跟鳳飛飛無關。

幸好這些新世代歌手都沒有選唱《松林的低語》。因為,作為自1973年第一次擁有鳳飛飛名叫《愛我在今宵》的黑膠碟便成為死忠粉絲的我,當偶像“如鳳飛去”,需要的不是她的歌曲的“贗品”而是“複刻”,更不是徒具形式的“追思”,而是形而上地和她一起“繼續往前”,例如以被歲月洗禮的歌聲重唱所有年輕時代的經典。即便鳳飛飛已沒有機會搭上開往未來的時代列車,但她留下來的每一首歌,都是超越流行的精神力量。

惜別鳳飛飛

2012-03-09 《新民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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