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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晚我離開錄音室先走了,留下歌手鳳飛飛和製作人呂子厚,他們還要繼續挑燈夜戰,錄製其他的歌曲。但〈掌聲響起〉的錄音過程卻在我腦中盤旋不去,一方面是鳳飛飛把那首歌唱得太好了,讓我感到無比震撼;另一方面則是她從密閉的錄音間走出來時,眼角泛著淚光,可見她在錄唱時是哭過了的。我在深夜的計程車上,默默咀嚼這些畫面的意義;我拿出書包裡的筆記本,在黑暗中草草寫下幾個字:「歌聲停了,燈光亮了,掌聲響起…。」




也許我想表達的意思是,對於一位表演者而言,世俗上的成功、光榮或者金錢,都是過眼雲煙,在表演與舞台退去之後,時間才是最後的審判,而你唯一能擁有的就是其他人對你的感受與感激。
後來這幾個字印在封套上,成為唱片文案的主軸,〈掌聲響起〉也變成了這張專輯理所當然的「主打歌」,更在很多年後,成為鳳飛飛演唱生涯的代表性經典作品,甚至成為她的演藝人生的寫照,甚或是一個貼切的「象徵」,這是我剛剛接觸這首歌時不能想像的事…。



在那個錄音室的夜晚,鳳飛飛已經成功「收伏」桀驁不馴的年輕的我,我變得心甘情願為她工作。但接下來的工作卻很不如意,我提出的各種行銷想法,即使都已經得到鳳飛飛的認同(這件事已不容易,因為鳳飛飛是小心謹慎的人,每個構想她都要反覆推敲),似乎也很難得到唱片公司的支持。唱片公司仍然要用同樣老掉牙的方式做唱片封面,唱片公司也不願為專輯的宣傳提供任何資源或預算,唱片公司與藝人之間似乎有一種難以言詮的緊張關係。



一開始我對這個處境有點困惑,很快的我也察覺其中的端倪。當時鳳飛飛與唱片公司的合約即將要到期了,唱片公司也已經意識到他們不可能得到鳳飛飛的下一個合約;唱片公司似乎「鐵了心腸」,不想在這張新專輯提供任何的力氣,他們為什麼要提供資源協助鳳飛飛「轉型」?如果此舉增加了鳳飛飛的聲譽,不但增添續約的困難,也是為下一個唱片公司提供了助益,他們為什麼要幫助未來的競爭者呢?
每次我的意見被公司打了回票,下次見面時鳳飛飛就充滿歉意地看著我,安慰我說:「宏志,沒關係,我們不要洩氣,再找一些我們能做的事。」她已經改口叫我名字,不再是有著禮貌距離的「詹先生」;我心裡也完全站到她這邊,我並不痛惜這些創意被埋沒,我只是為鳳飛飛所受的待遇感到十分不平。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專輯唱片出版在即,我仍然一事無成,沒有一項構想能夠付諸實現。鳳飛飛與唱片公司的衝突也日益激烈,好幾次她也動了肝火,但她只要看到為她工作的人,包括製作人和我,她的態度總是轉為和緩,反過來安慰我們,她似乎是不願我們捲入她的衝突,也不希望我們不開心。
終於到了專輯推出的時候,很出我意外的,唱片公司倒是同意我為鳳飛飛開一場「發片記者會」的計畫。



既然這是唯一能做的事,我把所有的力氣拿來撰寫預備在記者會上使用的「新聞資料」。我想要尋找一種簡易可解的語言,說出鳳飛飛對我、對我們這個世代、對台灣的意義。最後我寫下來的其中一段話是這樣的:「台灣人心目中的台灣,可能是:城隍廟、擔仔麵、魚丸湯和鳳飛飛…。」
如今回頭看去,我幾乎要譴責自己的詞窮和笨拙。我有點找到了意義,也就承認鳳飛飛已經形成台灣文化經驗的一種內容,這不是唱了幾首受歡迎的流行歌而已,她用她的「台味國語」為台灣找到一個推翻樊籬的經驗,她更用她的力爭上游的奮鬥塑造了一個自然親切又有代表性的「台灣形象」…。



雖然這句話不準確也不充分,但好像鳳飛飛是深受震動。也難怪,那是一九八六年的事,鳳飛飛的歌唱表演還未受到「知識界」的重視,台灣的自我追尋在民主政治運動與高層文化論述已經如火如荼地開展,但文化反省的範圍還未及於像鳳飛飛這樣的藝人,她是受忽視也受鄙視太久了,我寫的文字雖然笨拙,卻也率先給了她一點「公道」,她是有感受的。等到再過五年、十年,林強、黑名單工作室、陳明章陸續出現,「台味」不再是低俗的描述語,而變成一種有意識的自我宣示,再等待伍佰登場,「台式搖滾」甚至可以轉為一種驕傲,鳳飛飛的意義就不必有人用這樣委婉的方式來說,大家都看出來了。



我說鳳飛飛對這段文字是有感受的,證據是這段文字後來流傳很廣,很多討論鳳飛飛的文章都引述了這段話,並且說是「評論家詹宏志」說的。可是當年這段文字是寫在沒有署名的「新聞資料」裡頭,為什麼大家都說這段話是「詹宏志」說的?我猜想是後來記者和研究者訪問她時,她出示這些文字(記得我前面說她什麼剪報和宣傳資料都保存良好嗎),並且告訴他們:「那是詹宏志寫的呀!」
回到一九八六年這張專輯出版之時,我受鳳飛飛之邀參加了企劃工作,但我的工作一事無成,唱片出版後銷售也平平(〈掌聲響起〉後來成為經典,是時光汰選的自然結果,和任何宣傳行銷都沒有關係);鳳飛飛似乎有點心灰意冷,她回去香港蟄伏一段時間,她再也沒有和歌林唱片公司合作…。



雖然我說過我不要唱片公司的酬勞,但鳳飛飛事先沒告訴我,還是跑去向公司爭取了一筆酬勞,她親手把錢交給我時,充滿歉意說:「實在對不起,錢太少了,我太任性,勉強把你找來,花了你那麼多時間。」
「不,我學到的東西太多了。」我才是那個應該充滿謝意和歉意的人。
唱片出版一個月後,我的小孩出生,鳳飛飛又不由分說堅持親自送來一個金鎖片。再後來的四分之一個世紀裡,我們也許只在公開場合見了一、二次面,她總是要謝謝我當時為她工作的事;她開演唱會時,還託人帶話來:「要不要來聽演唱會,我會把票送去給你…。」



我沒有一次能夠成行,最後一次她開演唱會,我心裡念著想要去買票,當然也沒有積極行動。她的演唱會突然因為「喉嚨不舒適」臨時取消,我心裡覺得有點不祥,等到新的消息傳來,那已經是驚天動地的惡耗了。
一個本來有著若干文化傲慢的年輕人,在鳳飛飛意外帶來的奇緣之中,看見我不曾看過的真誠力量,也讓我更加體會這些各式各樣的不凡人物,才是「台灣」的真實內涵;我沒有機會為她的生涯轉型提供任何的貢獻,她卻以平實自然的笑容,結結實實為我上了一課。(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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